10月18日晚10時30分,在太華北路上一處工地,警車進入工地將一輛套牌拉土車控制,並帶走司機編者按
   西安渣土車事故頻發,亂倒現象嚴重,問題到底出在哪兒?近日,華商報記者跟隨渣土車以及盯著警車的“哨子車”,體驗了一把夜幕下的追車大戰。當然,華商報記者見證的這些場景只是渣土車亂象的一個側面,並不代表當下整治渣土車執法的全部。而渣土車從業者的一些說法也受其自身利益的影響,會有失偏頗。儘管如此,西安渣土車頑疾的背後,原因並非那麼簡單,整治可能需要更深層次的思考。
   10月中旬的一天晚上,寬闊的街道,小雨初濕了路面,霓虹燈如長龍般點亮西安。突然,北三環上一輛警車以時速100多公里的速度從東至西絕塵而去,十餘輛社會車輛緊跟其後。
   警車沒有拉響警笛,反而關閉了警燈,時而穿越小巷,時而隱藏在黑暗的角落,像是在躲避一場追逐。緊隨的十餘輛小轎車中不乏豪車:奧迪A6、路虎、寶馬X6、沃爾沃XC60、東風雪鐵龍C5……
   “警察叫我們是‘哨子車’,給渣土車放哨的,任務就是盯死警車。”李揚說。他今年36歲,是渣土車老闆,5年前他用拆遷補償款32萬買了一輛渣土車,從此夜裡幾乎沒有睡過一場安穩覺。
   李揚隸屬一個家族式的渣土車隊:本家中,有20多人從事渣土車生意,共擁有30多輛渣土車。去年,他又買了一輛10多萬的越野車,專門用做哨子車。“一年跑了11萬公里。”李揚指著儀錶盤,有些自嘲的意味。
   每晚10點30,當西安這座城市進入輕度睡眠,渣土車卻如沉睡了一天的“餓虎”,集體出動了,伴隨著它們的是上千輛哨子車。一場真實如港片中的飆車大戰開始了,日復一日從未缺席。
  老闆的戰爭
  開“哨子車”盯警車,為渣土車開道
   從北郊未央湖游樂場附近的家出發,不到20分鐘,李揚就駕車到達了位於太華路上的一處項目工地。和他同時出發的是他侄子的一輛渣土車,但渣土車並沒有直接到達工地。
   “哨子車都是老闆在開,作用很關鍵,隨時指揮渣土車走什麼道避開交警,發生事情怎麼處理。最多時,有50多輛不同車隊的哨子車跟一輛警車的。”李揚嫻熟地打著方向盤說。
   在工地門口略作停留,李揚根據對講機中的分工,駕車到達北辰路和紅旗路十字路口,停在了馬路邊。一路上,除了對講機外,他的手機也響個不停,安排渣土車線路,聯繫渣土傾倒點等。
   大約十分鐘後,一輛車牌號為陝A3×××的警車出現在視野中,後面跟著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帕薩特。李揚沒有絲毫猶豫,掛擋、猛踩油門,快速跟上。兩個路口後,警車發現被追蹤,試圖甩掉李揚,李揚也毫不示弱連闖多個紅燈,保持大約50米的車距。
   李揚說:“這麼玩命就是為了準確知道警車的位置,指揮渣土車避開。”他一手掌握方向盤,一手握著對講機,以10秒每次的頻率向所有人報告警車位置,時速一度高達120公里。
   從紅旗路到鳳城八路,從太華北路到北辰路,追逐如風馳電掣一般。正當李揚開始舒一口氣的時候,警車緩慢地通過北辰立交上了北三環,等待在前面的是一排大約20餘名交警。
   “查酒駕,對著吹一口氣。”一位交警說。李揚有些發怵,慌亂之間只是把對講機藏在了座位下,卻忘記了關上開關。“警車(陝A)6×××剛到鳳城八路路口,車速很快……”對講機仍在大聲播報另一輛警車的行蹤。
   查酒駕的交警愣了一下,問旁邊的同事:“咋回事?”另一名交警笑了笑,用手撥了一下越野車的天線,回答說:“哨子車。”沒有酒氣,李揚被放行。然而下了立交橋,陝A3×××早已不知行蹤。“被甩掉了。”李揚有些沮喪。然而他並不擔心,還有其他“哨子車”在跟,他從另一輛哨子車手中接過了追蹤“陝A6×××”的任務,這次他打算絕不跟丟。
  瘋狂追趕
  逼停渣土車,交警“攔車也很玩命”
   李揚接手時,警車陝A6×××後面已經跟了4輛哨子車。加速、減速、急轉彎……十餘分鐘後,陝A6×××拐入一個狹窄的黑巷子並突然加速,原來在前方發現一輛渣土車。笨重的渣土車乖乖地停在了馬路邊,交警下車前後照相,司機被帶走。
   一直跟在警車背後的是一輛五菱宏光麵包車,上面坐著5個中年男子,其中一個人上車將渣土車開走。“每個警車後面都會跟一輛停車場的車,交警一攔下渣土車,停車場的司機就負責把渣土車開走等待處理。”李揚說。
   說話之間,又一輛渣土車朝這邊而來,發現有交警,先是急剎車,接著倒車掉頭朝來路狂奔而去。
   另一起渣土車被查扣發生在5分鐘後。在同泰燈具電料批發市場門口,一輛渣土車由南向北高速“逃跑”,打算從輔道進入燈具城裡面暫避。但一輛警車猛然出現在它的正前方,直向渣土車衝來。渣土車一個急剎,停下來時離警車的車頭不足一尺。
   “司機肯定嚇尿了。”坐在李揚車后座的一名渣土車司機說。他叫孫暢,草灘鎮人,22歲,但開渣土車已兩年有餘,“現在交警攔車也很玩命,司機一般是臨時工,經常用這種方式逼停渣土車。”
   他說起去年在東門開車時的一次經歷:當時交警的車追他的車一公里後,超車一個急轉彎,用車頭堵在了他的車前。而他一個急剎車停下後也距離交警車不足一尺。
   “我當時就問交警,哥,我要是剎不住咋辦?交警說,剎不住也得剎!”孫暢說:“他們都知道渣土車的剎車性能是最好的,但問題是拉一車土真剎不住,我當時也差點嚇尿了。”
   據悉,每晚僅北城的轄區交警,大概就會出動5-6輛執法車。他們通常在晚上10點開始巡邏,凌晨4點半左右收工。
  “黑車”被抓
  交警不一樣,被拉去的停車場也不一樣
   晚上11點,李揚的不祥感得到印證。對講機里傳來侄子李達的求救:“我的車在工地里被扣了,你趕快替我去看一下。”李揚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太華路上的一處工地。黑暗中,渣土車以仰天30度的姿勢停在土方上,一輛警車堵在工地門口,正是被李揚追丟了的陝A3×××。“這車黑得不能再黑了,明顯的套牌車!”幾名交警圍在渣土車前,向項目部的負責人介紹。項目部負責人說:“我們管理很嚴格的,一般不會讓黑車進來的,但這個確實看不出來……”
   交警接過話說:“這是嚴重的事情!”隨即通知另外一名警察把司機帶走。沒有反抗,在李揚的註視下,交警將渣土車司機帶走。隨後,渣土車被尾隨交警的停車場司機開走。
   李揚馬上追趕警車。幾分鐘後,警車發現李揚的哨子車後,停下將涉事司機放下,並告訴涉事司機,明天下午2點前,到交警隊去處理。接下來的30分鐘里,李揚忙於打聽車被拉去哪個停車場了,找關係解決問題。
   李揚說,我們都沒有關係(後臺),但是社會上有專門解決這些事的人。從交保護費到扣車、罰款,這是一個利益鏈條,每個環節都有專門的人處理事情。這次他找的人是“阿曾”。半小時後,阿曾在電話里告訴李揚,說“領導”已經同意處理,費用是5000元。李揚回覆說,價錢有點高,看能不能儘力給壓一壓。
   又是10分鐘過去,阿曾來電話說,這次事情比較嚴重,按正常渠道要罰3萬。這次最多降1000元,也就是4000元。你願意就去停車場交錢領車。李揚他們決定出錢解決問題。
   凌晨1點,小雨霏霏。他們找到了“××停車場”的牌子。敲開門,李揚說明瞭來意,把4000元現金交給了一個乾瘦的老太,老太拿出一張放行證來,上面蓋上了交警隊的章子,但沒有具體的罰款數額。在李揚的記憶中,每個月他至少被迫來這樣的停車場兩次,交警不一樣被拉去的停車場也不一樣,交錢後從來就沒有見過票據,交警能放車走就已經是他的幸運。
   “再拿200,停車費!”老太太說。李揚問:“怎麼是200,才停了兩小時啊……”話音未落,老太太“啪”一聲將錢摔到桌子上,說:“你開不開走自己看,我真是多一句話也不想和你們說!”
  利益鏈最底層
  渣土車生意就像一個“圍城”,已經走不出去
   被扣的渣土車再回到工地,項目方拒絕這輛車當晚再次營運。“算上司機工資,等於今天什麼都沒做,也就是虧了5000塊錢。”李達掰著指頭算賬說。
   也許早已習以為常,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。真正令他沮喪的是,渣土車生意就像一個“圍城”,他已經走不出去。“很多人都以為渣土車是暴利,渣土車老闆都是土豪,每次出事了都是我們的錯,罪大惡極,我們也一肚子苦水。”李達說。凌晨兩點,十餘名渣土車老闆聚集在太華路一處加油站的拐角處抽煙。李達說,“城市建設離不開渣土車,沒我們這麼多垃圾怎麼出去?”“但是,我們地位很低。項目方是衣食父母,有關單位碰見了就罰款,可一齣事故,就說是我們的責任。”李達有些激動。另一位老闆陳勇插話說,我們都是一群拆遷戶謀個營生,沒什麼錢,也沒有文化,乾別的都乾不了,做渣土車生意其實就是個苦力活。這個活很掙錢嗎?如果一個工地的土方工程價值100萬,那80%都交給了別人,給渣土車的只是極少數。
   “形象地說,這就是一個利益鏈,我們只不過處在利益鏈的最底端。到底誰掙錢了,大家心裡都清楚。說不得。”陳勇拿了根樹枝,在地下比划著。他今年46歲,10年前開始開渣土車,7年前終於熬成了老闆。
   “2007年時,應該說是渣土車生意最好的時候。那個時候,北郊從鳳城四路一直到鳳城九路,整塊一個大工地,有拉不完的活,價還高,交警城管也不管你,抓住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可是現在不行了,工地少、活少、車多,好的活也根本排不上你。”陳勇說。
   “外面都傳言很多執法人員手裡有渣土車,這根本不是傳言。”陳勇說。多位渣土車老闆透露,去年的晚上走在街上,經常會看到一個貼著“平×”標識的車隊,根本沒人攔;今年“平×”消失了,但換了一個標識,實際上還是“平×”的原班人馬。最近風聲緊,突然全部消失了。
   陳勇爆料,個別執法人員先吃項目方,再吃車隊,最後再是渣土車。一個工地有土方的活,如果是市政審批過的,那麼必然會被“有勢力”的車隊壟斷。一些還未報批的項目,如果渣土車要去拉土,就得給相關人員繳納“保護費”,大約2500元左右,並且你交了他只能保證他不攔你,但不代表著其餘人也不攔你。
   “一車土項目方給的費用是330元,其中,要給垃圾壕交130元,還剩200元。一晚上正常狀態下是跑8趟,毛收入1600元。這其中包括一晚上兩個車200元的油錢,車輛磨損,司機管飯、買煙的花費,這樣就只剩下1000元。每個司機一月1萬元的工資,那麼意味著約400元被分走了,老闆收入就是600元。”陳勇說。
   華商報記者和項目方等多方核實,證實了上述數字的真實性。陳勇告訴華商報記者,看上去好像還挺多,但哪個渣土車不會被攔?被攔住一次起步罰款2000元,多了5000元,幾天就白跑了。
  為何黑車這麼多?
  正規車若沒有“哨子車”,一樣不敢走
   西安市國土資源局一位工作人員給華商報記者大概算了一筆賬:近年來西安市每年新增建設用地的數量大概在5萬多畝(國家每年批給西安市的建設用地),建設高層的地基深度一般在10-20米左右(取平均值15米),那麼就意味著,在理論上(並非所有用地全部開工)西安市每年大概有近5億方土需要渣土車清運。按西安市行價一車土拉13方,運費300元計算,那麼5億方土將產生大概12億元的市場。
   從2010年起,西安市專門成立了建築垃圾市場秩序綜合整治的領導小組辦公室,由市園林綠化、城市管理、交管等多個部門共同聯合治理違規違法渣土車。據悉,西安市共有23家正規渣土車企業。然而,這些企業一部分仍然以車輛掛靠為主,每年收取1500元/車的掛靠費,但平時不承擔管理職能。
   “也不瞞你,很多渣土車老闆都有黑車,我也有。如果說西安有正規手續的渣土車是5100多輛,那黑車至少也有這個數。”李揚抽了一口煙,像是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。隨後,他卻提出了一個問題:“你知道為什麼要有黑車嗎?”
   “因為黑車和有手續的車是一樣的。”李揚進一步解釋:“我有一輛正規手續的車,但是晚上開出來也是一樣的操心,沒有哨子車,沒有對講機,不管是有沒有手續的大車,前面一米的路都不敢走。”
   李揚說,不論什麼車,闖紅燈、超速、超載、車上有泥、燈不對、放大號不清晰、反光條脫落,這些都是被處罰的原因。有些司機擔心倒車時出事故,自己安裝個倒車燈也會被罰款。
   “和黑車不同的是,有手續的車如果被抓到一個小毛病,就是上報警隊,處罰得不多,但會停運3天,然後給你做個‘七統一’就放了。”李揚說,手續車哪敢這樣被停運,3天損失比黑車被抓住還多,一個月被抓幾次,這個月就白幹了。
  渣土車亂倒根源
  車主:或許不是社會上認為的那麼簡單
   多位司機“吐槽”說,西安為規範渣土車運營,劃定了路線圖。但是渣土車每天需要開回家等,這段路往往不在路線圖的範疇,成了罰款的理由。
   又如西安市官方規定了13處土方垃圾消納場,其中未央區的高廟村消納場早已形同虛設,而最近的消納場是滻灞生態區的杏園消納場,但是問題又來了:這是未央的項目,滻灞的壕,但又是灞橋的路,意味著要被三方監管,在老闆們看來這無疑於自尋死路。
   於是,他們選擇聯繫附近的村子進行土方消納,而一些村子也願意提供專門的土壕坑,雖然沒有正式文件,但這已經成為許可之外但又被執法部門默許的消納點。
   “最近嚴查渣土車,主要是因為南郊西灃路上垃圾傾倒成山的事。我不知道這些渣土車為什麼會亂倒,但是這背後的原因肯定不是社會上認為的那麼簡單。如果真的發現渣土車在馬路上亂倒垃圾,把他的車直接碾壓成鋼板都不為過。”李揚說。10月19日晚,一位車老闆最後一次參加了馬路聚會。前兩日,他將自己的兩輛車一共賣了39萬,在其他人看來,這已是最好的選擇。
   (應採訪對象要求,文中人物為化名)
  (原標題:夜幕下的“車戰” 西安渣土車利益迷局透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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